其他不說,我覺得連公子的人品比檳榔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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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100044186061542/posts/297909595025240/
勝文跟當年寫的那篇文章的標題一樣,要大家做自己。
<做自己/連勝文>
距離選舉26天,在傅崑萁媒體餐敘上,連勝文來了。赴宴者,有國民黨老黨員、有他父親連戰的老同事、有民間醫院院長,他逐一握手,問候,彬彬有禮。一坐下來,他便將手機擺在桌上滑動,一百九十五公分的高個兒臉部一放鬆,嘴巴不自覺嘟起來。以為在玩手機,他啞著嗓子解釋:「我在查看上一次像現在這樣,能坐下來吃頓飯是什麼時候,讓我向您報告,從選舉至今,我已經沒能好好坐下來吃一頓飯了……」席間眾人不厭其煩地乾杯,鬧些不純潔的笑話,他以水代酒:「我五年前開刀就不能喝酒,媽的,周玉蔻在電視上都亂講。」
「膝蓋還好嗎?電視上看你走路一拐一拐的?」不經意提問,他竟像是被人深刻理解那樣激動起來。「我現在每天十二點睡覺,六點起床,六點喔,上周末,本來七場活動,臨時又加兩場,他們(柯文哲陣營)前腳走,我們後腳跟上,……」他揮舞著手勢,說著說著突
然掀開西裝,指著腰際說:「我這裡開過刀受過傷,但現在拜票鞠躬九十度喔……」短短幾分鐘之內,我們知道了他選舉沒吃飽,沒睡好。媒體總愛在他的體態做文章,他就這樣把肚子袒露在我們面前,無所謂也無心眼,過於單純而熱情。
自嘲解圍
約採訪時間,他說不行啦,他要準備週六辯論,口氣如一個要乖乖回家背書的孩子。旁人為辯論獻策,「勝文,你要激怒柯文哲,他一生氣就亂講話了。」「勝文,做你自己,想說什麼就說什麼,跟馬英九做切割,大明王朝那樣就對了」「勝文,你要訴諸感性。」他咧嘴笑了:「有啊,蔡委員(蔡正元)要我在演講上想像和市民談戀愛,呵呵。」在場的人喊這個四十五歲的男人「勝文」或「勝文小老弟」,親熱口氣如喜宴上喊一個親戚的孩子,誰都鼓勵他做自己,可誰也都要他乖乖聽話。
距離選舉24天,他與柯文哲隔空交火幾個月,兩人終於在電視辯論會交鋒。他身穿剪裁無懈可擊的亞曼尼西裝,帶著美麗妻子蔡依珊現身,華麗修辭談論城市美麗的遠景,如同描述一塊海綿蛋糕,甜美而空洞。辯論會後旋即召開記者會,他笑言自己常上談判桌,並不緊張,目光不經意瞥見牆上電視公布民調,八成網友認柯表現較佳,他低下頭,笑容不見了。幾分鐘後,記者問柯文哲辯論會上說文明國家胖子多,是否意有所指?「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說我,如果是我的話,那可能是我減肥還不夠吧。」他抬起頭,笑了。
連勝文談話有一種古怪的幽默感,他演說總帶著鮮明的譬喻,「大明王朝」、「忠孝東路走了九千遍」、「地上噴石油」 ……有一種壞掉張愛玲式的強迫比喻症。他也善於自嘲,選戰陷泥沼,他笑說:「我是參選之後才知道,原來我是這麼壞的一個人,我有時候看
看電視裡面的壞人,想說,奇怪,我好像跟他(壞人)一樣,我真的是參選後才了解,我原來跟壞蛋同類型。」
家族遊戲
這個官宦子弟沒有想到的事情可多著了。他今年二月宣布參選,四月黨內初選擊敗丁守中,聲勢最高,但從此之後,他的競選廣告全被網友吐槽kuso;大打國際關和經濟牌,但家族橫跨兩岸三地盤根錯節的政商關係都被刨開:他與溫家寶兒子溫雲松另類國共合作,為他所投資的中國大陸金衛醫療公司在台發行TDR,他以永豐金董座名義承攬頂新康師傅回台招募基金,傳聞真真假,無論他如何自清,皆無法釐清其背後中國與財團代理台灣利益的疑慮。
中學同學陳永璋很心疼他敦厚質地沒被看見。他說與連勝文念再興中學,高三住校,吃飯洗澡都在一塊,是二十幾年的好朋友。「他是性情中人,人緣好,再興伙食差,他會夾帶零食給大家吃,幫同學辦驚喜生日會。我功課不好想放棄聯考,他半夜把我從被窩拉起來K書,」在基隆經營成衣批發的陳永璋說:「我高中常去他家,他就像他媽,個性很活潑,善良。」
長男責任
連勝文要參選,好朋友都不贊成,說他講話太坦率,不懂政治人說話「眉角」,以他的環境身分來選是頭殼壞去,「國民黨做得不是很好 他自己也知道,但他對政治有想法,有熱情,想做一些事。太太反對,媽媽反對,連爸(連戰)中立,不鼓勵也不贊成。」為何
參選?陳永璋說2004年,連戰選總統,連勝文勤練台語到中南部輔選,本以為會贏,但兩顆子彈翻轉選情,選舉揭曉,大家都很失落,只有他強打精神安慰大家,結果去吃宵夜,吃一吃他忍不住就哭了,「他是長子,他對他家有責任啦。」
連戰兩次參選總統連戰連敗,2005年赴中國會晤胡錦濤,兩人一握,彷彿從胡錦濤掌中接收續命真氣,政治生涯絕處逢生,此後,他幾乎年年造訪大陸,他成了政商通往中國的「連」外道路,風呼喚雨,擲地有聲。去年二月,他帶一大堆政商大老,兩度會晤習近平,大隊人馬連勝文亦在其中,家族接班意味不言而喻,隔年,連勝文就參選了。
連勝文需要父親跳出來疾呼兒子沒有父蔭,距離選舉23天,一場軍公教人員後援會,他還沒來,連戰先到了,「勝文表現不好,希望各位多多幫忙。這是最後衝刺時刻,他已把24小時全用在選舉工作上,非常辛勞。」父親拜完票前腳離開,兒子後腳跟上,和一屋子的叔叔伯伯寒暄。當晚,國民黨舉辦情義相挺大會,連戰與王金平,吳敦義,郝龍斌輪番上陣。他來了,群眾如潮水湧上,他一一握手,也許是怕手錶刮傷民眾,也許是怕民眾弄壞手錶,把手錶拔下來,擺放在褲子口袋。舞台上,他在明亮處聲嘶力竭大談城市遠景,舞台下,郝龍斌連戰王金平坐在暗地裡私語。這不是他一個人的選舉,而是一整個家族的選舉。
距離選舉 19天,18天,16 天,日子一天天過去了,民調依舊沒有起色,他慌了,到處鞠躬哈腰,看到假人模特兒也下意識伸出了手,競選團隊慌了,蔡正元、羅淑蕾、費鴻泰、蘇清泉輪番上陣,言論荒腔走板。連戰慌了,選前13日,父親站臺罵救過連勝文的柯文哲
是混蛋,祖父是日本皇民,他激化省藉,為鞏固鐵票,也要給對岸聽。整個團隊言論沒有主軸,立場反反覆覆,勝選變成唯一的道德。
距離選舉第2天,最終王牌終於出手,美麗的妻子在電視競選廣告淚眼婆娑回憶四年前他中槍經過。飯局裡我們問他選舉沒時間陪小孩怎麼辦?「盡量不去想,想了就難過。之前在悠游卡公司,一年出國四十次,有時候在旅館醒過來都不知在哪裡。所以我跟我老婆說
,我如果選上市長,生活會更規律一些,就可以在台灣陪你了,沒想到現在選舉更難見面了。」單純的話說得真心,也許就會成真。他的家族被指指點點,唯獨妻小是最後底線,在這個城堡,他是自己的主人,然而,為了選舉,他不得不把妻子推上火線。
選後最後1夜,國民黨動員八萬人的造勢晚會,他說只要太陽升起,他就覺得這地方充滿機會,台北真是漂亮。演講修辭優美而感性,他終於懂得用演說和群眾談戀愛,「各位朋友,特別是年輕的朋友,台灣所面臨的問題不是階級或世代,而是經濟問題,只有透過經濟發展才能解決問題,而我具備有這種能力,所以請大家給我一個機會。」
他對年輕人喊話,但身邊一字排開,蕭萬長、王金平、連戰、吳伯雄、馬英九,全是老人。這一天,國民黨報紙廣告:「這一票請聽父母的話。」最初,對太陽花學運表達立場:「政府有必要痛定思痛,檢討青年世代的憤怒與不滿」、食安問題要求江宜樺下台,但這一夜,他選擇與馬英九擁抱。他或許真如好友所說有熱情,但身邊的叔叔伯伯們全都阻止他的真心,他從來未能做自己。
落選感言
選舉當日,太陽出來了,城市就像他說的那樣漂亮,但開票結果卻很不堪。下午四點開票結束,支持者陸續湧入競選總部,坐在人行道看轉播,投影螢幕上比數漸漸拉開,至下午五點已落後十萬票,支持者坐在塑膠椅子上如坐在醫院候診室一樣茫然。他來了,臉色很難看,簡直像是吃壞東西那樣,他緊扣著妻子的手走下車,媒體湧上,夫妻被人潮沖散,他連忙回頭問:「怎麼了,有人推倒妳嗎?」他牢牢握緊妻子的手,走入競選總部裡。
半小時後他再度露面,台北市票才開一半,他五度鞠躬,發表落選感言:「我們也許輸了一場戰役,但是我們沒有輸了整個戰爭,未來還有更艱鉅的挑戰在我們前面,我們必須要更努力地爭取所有人來認同我們理念與價值,我們繼續奮鬥,我想,青山常在、綠水長流,我們大家後會有期,謝謝大家,感謝大家。」他若有所思,一度口誤說成「輸了戰爭,沒有輸了戰役」旁邊年輕人相視一笑,一二三齊聲高喊著「連勝文選總統」,他苦笑著揮手然後離開。媒體再度湧上去擋住他的去路,沒有叔叔伯伯開道,一百九十五公分的大個兒陷在人群中無法脫困,那尷尬場面彷彿《神隱少女》裡湯婆婆的兒子,這一回做了自己。之後,才發現自己好細小。
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,追蹤數超過60萬的網紅飲食男女,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,車輪滾滾,輾過鬧市霓紅燈照在地上的繁華,晃動的小型客貨車車身印着「文記醬料」的字號,抓着軚盤一雙粗糙及滿佈不少傷痕雙手,或新或舊或星點或刀划,訴說着他的滄桑及經歷,雙手主人將屆七十,半個花白頭髮已禿光的老者。 車上時間顯示已將近午夜十二時,他仍踏着油門,在港九新界來回穿梭,為店鋪送醬去,他是文記的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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勝文跟當年寫的那篇文章的標題一樣,要大家做自己。
<做自己/連勝文>
距離選舉26天,在傅崑萁媒體餐敘上,連勝文來了。赴宴者,有國民黨老黨員、有他父親連戰的老同事、有民間醫院院長,他逐一握手,問候,彬彬有禮。一坐下來,他便將手機擺在桌上滑動,一百九十五公分的高個兒臉部一放鬆,嘴巴不自覺嘟起來。以為在玩手機,他啞著嗓子解釋:「我在查看上一次像現在這樣,能坐下來吃頓飯是什麼時候,讓我向您報告,從選舉至今,我已經沒能好好坐下來吃一頓飯了……」席間眾人不厭其煩地乾杯,鬧些不純潔的笑話,他以水代酒:「我五年前開刀就不能喝酒,媽的,周玉蔻在電視上都亂講。」
「膝蓋還好嗎?電視上看你走路一拐一拐的?」不經意提問,他竟像是被人深刻理解那樣激動起來。「我現在每天十二點睡覺,六點起床,六點喔,上周末,本來七場活動,臨時又加兩場,他們(柯文哲陣營)前腳走,我們後腳跟上,……」他揮舞著手勢,說著說著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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約採訪時間,他說不行啦,他要準備週六辯論,口氣如一個要乖乖回家背書的孩子。旁人為辯論獻策,「勝文,你要激怒柯文哲,他一生氣就亂講話了。」「勝文,做你自己,想說什麼就說什麼,跟馬英九做切割,大明王朝那樣就對了」「勝文,你要訴諸感性。」他咧嘴笑了:「有啊,蔡委員(蔡正元)要我在演講上想像和市民談戀愛,呵呵。」在場的人喊這個四十五歲的男人「勝文」或「勝文小老弟」,親熱口氣如喜宴上喊一個親戚的孩子,誰都鼓勵他做自己,可誰也都要他乖乖聽話。
距離選舉24天,他與柯文哲隔空交火幾個月,兩人終於在電視辯論會交鋒。他身穿剪裁無懈可擊的亞曼尼西裝,帶著美麗妻子蔡依珊現身,華麗修辭談論城市美麗的遠景,如同描述一塊海綿蛋糕,甜美而空洞。辯論會後旋即召開記者會,他笑言自己常上談判桌,並不緊張,目光不經意瞥見牆上電視公布民調,八成網友認柯表現較佳,他低下頭,笑容不見了。幾分鐘後,記者問柯文哲辯論會上說文明國家胖子多,是否意有所指?「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說我,如果是我的話,那可能是我減肥還不夠吧。」他抬起頭,笑了。
連勝文談話有一種古怪的幽默感,他演說總帶著鮮明的譬喻,「大明王朝」、「忠孝東路走了九千遍」、「地上噴石油」 ……有一種壞掉張愛玲式的強迫比喻症。他也善於自嘲,選戰陷泥沼,他笑說:「我是參選之後才知道,原來我是這麼壞的一個人,我有時候看
看電視裡面的壞人,想說,奇怪,我好像跟他(壞人)一樣,我真的是參選後才了解,我原來跟壞蛋同類型。」
家族遊戲
這個官宦子弟沒有想到的事情可多著了。他今年二月宣布參選,四月黨內初選擊敗丁守中,聲勢最高,但從此之後,他的競選廣告全被網友吐槽kuso;大打國際關和經濟牌,但家族橫跨兩岸三地盤根錯節的政商關係都被刨開:他與溫家寶兒子溫雲松另類國共合作,為他所投資的中國大陸金衛醫療公司在台發行TDR,他以永豐金董座名義承攬頂新康師傅回台招募基金,傳聞真真假,無論他如何自清,皆無法釐清其背後中國與財團代理台灣利益的疑慮。
中學同學陳永璋很心疼他敦厚質地沒被看見。他說與連勝文念再興中學,高三住校,吃飯洗澡都在一塊,是二十幾年的好朋友。「他是性情中人,人緣好,再興伙食差,他會夾帶零食給大家吃,幫同學辦驚喜生日會。我功課不好想放棄聯考,他半夜把我從被窩拉起來K書,」在基隆經營成衣批發的陳永璋說:「我高中常去他家,他就像他媽,個性很活潑,善良。」
長男責任
連勝文要參選,好朋友都不贊成,說他講話太坦率,不懂政治人說話「眉角」,以他的環境身分來選是頭殼壞去,「國民黨做得不是很好 他自己也知道,但他對政治有想法,有熱情,想做一些事。太太反對,媽媽反對,連爸(連戰)中立,不鼓勵也不贊成。」為何
參選?陳永璋說2004年,連戰選總統,連勝文勤練台語到中南部輔選,本以為會贏,但兩顆子彈翻轉選情,選舉揭曉,大家都很失落,只有他強打精神安慰大家,結果去吃宵夜,吃一吃他忍不住就哭了,「他是長子,他對他家有責任啦。」
連戰兩次參選總統連戰連敗,2005年赴中國會晤胡錦濤,兩人一握,彷彿從胡錦濤掌中接收續命真氣,政治生涯絕處逢生,此後,他幾乎年年造訪大陸,他成了政商通往中國的「連」外道路,風呼喚雨,擲地有聲。去年二月,他帶一大堆政商大老,兩度會晤習近平,大隊人馬連勝文亦在其中,家族接班意味不言而喻,隔年,連勝文就參選了。
連勝文需要父親跳出來疾呼兒子沒有父蔭,距離選舉23天,一場軍公教人員後援會,他還沒來,連戰先到了,「勝文表現不好,希望各位多多幫忙。這是最後衝刺時刻,他已把24小時全用在選舉工作上,非常辛勞。」父親拜完票前腳離開,兒子後腳跟上,和一屋子的叔叔伯伯寒暄。當晚,國民黨舉辦情義相挺大會,連戰與王金平,吳敦義,郝龍斌輪番上陣。他來了,群眾如潮水湧上,他一一握手,也許是怕手錶刮傷民眾,也許是怕民眾弄壞手錶,把手錶拔下來,擺放在褲子口袋。舞台上,他在明亮處聲嘶力竭大談城市遠景,舞台下,郝龍斌連戰王金平坐在暗地裡私語。這不是他一個人的選舉,而是一整個家族的選舉。
距離選舉 19天,18天,16 天,日子一天天過去了,民調依舊沒有起色,他慌了,到處鞠躬哈腰,看到假人模特兒也下意識伸出了手,競選團隊慌了,蔡正元、羅淑蕾、費鴻泰、蘇清泉輪番上陣,言論荒腔走板。連戰慌了,選前13日,父親站臺罵救過連勝文的柯文哲
是混蛋,祖父是日本皇民,他激化省藉,為鞏固鐵票,也要給對岸聽。整個團隊言論沒有主軸,立場反反覆覆,勝選變成唯一的道德。
距離選舉第2天,最終王牌終於出手,美麗的妻子在電視競選廣告淚眼婆娑回憶四年前他中槍經過。飯局裡我們問他選舉沒時間陪小孩怎麼辦?「盡量不去想,想了就難過。之前在悠游卡公司,一年出國四十次,有時候在旅館醒過來都不知在哪裡。所以我跟我老婆說
,我如果選上市長,生活會更規律一些,就可以在台灣陪你了,沒想到現在選舉更難見面了。」單純的話說得真心,也許就會成真。他的家族被指指點點,唯獨妻小是最後底線,在這個城堡,他是自己的主人,然而,為了選舉,他不得不把妻子推上火線。
選後最後1夜,國民黨動員八萬人的造勢晚會,他說只要太陽升起,他就覺得這地方充滿機會,台北真是漂亮。演講修辭優美而感性,他終於懂得用演說和群眾談戀愛,「各位朋友,特別是年輕的朋友,台灣所面臨的問題不是階級或世代,而是經濟問題,只有透過經濟發展才能解決問題,而我具備有這種能力,所以請大家給我一個機會。」
他對年輕人喊話,但身邊一字排開,蕭萬長、王金平、連戰、吳伯雄、馬英九,全是老人。這一天,國民黨報紙廣告:「這一票請聽父母的話。」最初,對太陽花學運表達立場:「政府有必要痛定思痛,檢討青年世代的憤怒與不滿」、食安問題要求江宜樺下台,但這一夜,他選擇與馬英九擁抱。他或許真如好友所說有熱情,但身邊的叔叔伯伯們全都阻止他的真心,他從來未能做自己。
落選感言
選舉當日,太陽出來了,城市就像他說的那樣漂亮,但開票結果卻很不堪。下午四點開票結束,支持者陸續湧入競選總部,坐在人行道看轉播,投影螢幕上比數漸漸拉開,至下午五點已落後十萬票,支持者坐在塑膠椅子上如坐在醫院候診室一樣茫然。他來了,臉色很難看,簡直像是吃壞東西那樣,他緊扣著妻子的手走下車,媒體湧上,夫妻被人潮沖散,他連忙回頭問:「怎麼了,有人推倒妳嗎?」他牢牢握緊妻子的手,走入競選總部裡。
半小時後他再度露面,台北市票才開一半,他五度鞠躬,發表落選感言:「我們也許輸了一場戰役,但是我們沒有輸了整個戰爭,未來還有更艱鉅的挑戰在我們前面,我們必須要更努力地爭取所有人來認同我們理念與價值,我們繼續奮鬥,我想,青山常在、綠水長流,我們大家後會有期,謝謝大家,感謝大家。」他若有所思,一度口誤說成「輸了戰爭,沒有輸了戰役」旁邊年輕人相視一笑,一二三齊聲高喊著「連勝文選總統」,他苦笑著揮手然後離開。媒體再度湧上去擋住他的去路,沒有叔叔伯伯開道,一百九十五公分的大個兒陷在人群中無法脫困,那尷尬場面彷彿《神隱少女》裡湯婆婆的兒子,這一回做了自己。之後,才發現自己好細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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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智叔的話]
驚聞廖啟智因病離世,我亦想起2013年曾因港視失落免費電視牌照相約他作了一次訪問,刊於《明報》星期日生活副刊,再收錄於《文字欲》一書裡。訪問引起無線電視管理層關注,表示會檢討藝人福利。而這次訪問後,亦幸運地獲得智叔及其太太敏兒的回饋。
智叔言簡意賅地表示「訪問寫得很好」;而敏兒亦同意,文章把智叔的真性情表現了出來。雖然文章之中,智叔是個深沉內歛的人,但他每句說話,都是聆聽了我的問題,再深思之後才說出來的,用字謹慎,樸實無華。隨着自己年歲漸長,才愈來愈懂得欣賞智叔的厚實和智慧,特此把文章與讀者分享。
***
死水翻不了波濤——專訪廖啟智 (2013年10月20日)
廖啟智記得TVB 對他的恩情,一九七九年藝員訓練班畢業後,不久就獲派電視劇《上海灘》重點角色,九十年代《歡樂滿東華》不乏他的亡命表演,最經典要數「穿高跟鞋踩鋼線」和「用喉嚨頂纓槍推郁小貨車」。九十年代中工作量更創紀錄,有一陣子,平均天天在公仔箱曝光半小時,連年「爆騷」讓他有條件養妻活兒。太太陳敏兒是訓練班青梅竹馬同學。智叔有今日,不能不歸功於TVB。
性格上,智叔為人低調,甚少在娛樂版投訴抱怨,更多是默默耕耘。大眾記得,早些年幼子文諾因血癌病逝,兩夫婦靠宗教力量互相扶持,好爸爸形象深入民心。在觀眾心裏,智叔就像他拍的外傭廣告一早已和我們「融入家中」 。
然而,今次訪問,第一次接觸真人,才發現智叔內斂深沉,有點dark。不笑的時候,他那淺灰色眼珠望着你,嘴巴半張,像個洞悉世情的智者,又像個哀傷悲劇人物。導演爾冬陞 說過,智叔眼神「凶狠非常」,筆者見證,裏面像個深海,時而波平如鏡,時而翻起暗湧。
筆者問一個問題,他思考良久,最長一次想了一分鐘,他不是迴避你,而是不願信口開河,在一分鐘裏,他瞇着眼,頭傾側,吃力從深處挖出最精準用字。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答案,缺少了「無綫」「政府」等主體語,但批評依然扔地有聲。有時他會說寓言故事,聽得人模稜兩可,但只要連同那豐富的形體演譯和千變萬化的眼神,你會明白他說什麼。
在這個脈絡裏,你知道,當他要批評自己前僱主,嘉許一個新玩家,智叔的話,句句肺腑。離開無綫多年,去年替王維基 拍了一套劇,在新工作模式下,讓他重拾了久違的拍劇樂趣。今天,看到這個讓藝人有基本尊嚴,肯提升製作水平的老闆不獲發牌 ,智叔極度失望:「這次不發牌,是我演藝生涯的一件大事。我幾十年沒有享受過工作,現在有機會享受,忽然沒有了,還不大件事?」他更形容,現在發兩個牌,沒大幅改變電視生態:「一潭死水要加入活水才有生機,現在是在潭死水裏,加了兩滴水,泛起了兩個漣漪」。
發牌被阻,有人激憤得今天要上街 。智叔不肯透露他會否參加,但哀莫大於心死:「一字咁淺(嘅發牌道理)都要上街,我寧可唔要(個牌)。」更實際的做法,智叔說,大家「唔好睇」某大台才是力量所在。
然而更令人心寒的,是一種集體絕望。王維基說香港公義已死 ,智叔說得更深入:「香港沒有公義?從來都沒有,只是以前它(當權者)會給你一個希望,𧨾你說有希望的,傻啦,有(希望)的,現在是連希望也要幻滅你……」說到這裏,智叔在筆者眼前耍了兩下魔法,尤如一個欺哄人的小丑,然後忽然變臉,放空眼神,以poker face木訥地說:「現實就係,無!」在昏黃的初秋夜,一陣無情風颳起,把樹葉紙張吹得亂作一團,筆者打了個冷震,眼前恍惚看到扼殺香港創意工業的死神。
***
「壟斷」出現客觀現象
廖啟智出名謙虛。筆者致電邀約訪問,請他這位TVB老臣子又拍過王維基劇集的資深藝人,評一評發牌事件。智叔最初說:「我看法未必夠全面」,記者情急解釋,他才安慰:「我只是說自己經歷未必代表全面,但也願意跟你談。」到了約會時間,現於浸會大學教演戲的他下課後趕來,遲到五分鐘不忘道歉。記者上前跟他握手,他有點生硬,你可以感到一種害羞和慢熱,但骨子裏有一種誠懇。
入行三十多年,智叔是個「TVB傳奇」,自小在基層家庭長大,因親戚在大東電報局 工作,家裏得以用便宜價安裝「麗的映聲」 ,在粵語長片 裏看到童星馮寶寶,啟蒙他要做演員。中學畢業後,兩次投考無綫藝員訓練班才入圍。智叔常說,做人要有自知之明,知道自己不「高大靚仔」,但多年來在電視及電影機會不絕,兩次獲得金像獎 最佳男配角。
智叔說,自己愛穩定,而無綫「樹大好遮蔭」,收入又不錯,一直沒動機外闖:「熟了制度,工作模式掌握到,人的自省能力會減低,(大台)沒競爭,偶然隔籬(亞視)咬一啖,我哋就醒一醒神,當隔籬台無嘢咬,我哋就繼續,叫對得住份人工。」智叔承認,演員也不敢進取:「要求太多,跟整個氣氛不夾。」
智叔認為,不理無綫認不認,「壟斷」已經出現:「像賽跑一樣,跑道上只得我一個跑,「沒人跟到我,我為何發力?」所以,無論它是否承認壟斷,客觀現象是出現了。」
智叔在TVB服務二十五年,至二○○五年離開。他強調,和舊公司關係不錯,亦感激對方給予的工作機會。然而,外界一直報道他離巢主要為家庭(其幼子二○○三年患病),但今日智叔透露,當初離開,和舊公司管理手法也有關。
智叔形容,最初TVB 成立,藝人大都是簽同一種合約:固定薪金,每月包十個「show」(一個show是半小時節目,即每月曝光五小時)。至九十年代中,合約種類變多,知名度低藝人出現不合理待遇:如只簽一個show 卻被合約綁死一年,亦有藝人因出show 不足,在下一期合約被追討:「有人覺得這些條款匪夷所思,或不合乎合約精神,但亦有人說:你可以不簽,但藝人有選擇嗎?」
智叔發現,公司氣氛有所改變:「以前覺得公司好溫暖,大家一齊打拼,而家(公司)建立了,開始同你計數,「不要跟我講感情」,甚至同事傾約,管理層說話和態度已經「公事公辦」,甚至出現「尖銳挑釁性字眼」,這個變化,令我向心力不強。」智叔形容,同事在負面情緒下工作,促使他於二○○五年離開。
部頭拍劇綁死兩年
離巢兩年,一位相熟監製邀請他回TVB拍劇,以「部頭」 形式接了一套劇,簽約前卻發現條文無理:一套只拍兩個月的劇,竟要綁死兩年,期間不可於其他免費電視台工作。智叔說,對方解釋「這是制度」「這是規定」,並不是針對他。智叔憤憤不平,「唔係嘛?我拍兩個月咋,拍完不就是拍完了嗎?」但也無奈接受,因為更悲哀是,爭取了自由身也沒用,事關另一個免費台亞視近乎沒製作,但智叔依然有氣:「我感受是不好的」。
智叔表面有點酷,卻掩蓋不住一個演員的高度敏感,訪問裏多次提及「感受」。他分析,無綫沒實質競爭,故此沒動機維持員工士氣,但叫他惋惜是,一個以人為本的創意工業,竟悄悄流失了「人味」,說到這裏,他聲線柔軟,但字字清晰:「最初入TVB一切都是新的,可以說不成熟,但很人性。當它成熟到一個階段,變成脫離了人味,它變成不需要顧及感受,但人往往需要一種感受。」
電視台沒「人性」可以去到幾盡?大台為了提升生產力,白天外景,晚間廠景,同一班演員早上六時開工,凌晨三時收工,每天只剩數小時回家冲涼睡眠,但人不是機器:「觀眾可以看到,畫面裏的演員好唔夠瞓,狀態跟劇情應有的不一樣」。藝人拍劇期間想有社交,想有正常生活,是一種「奢望」。
去年夏天,廖啟智參與王維基新公司的《警界線》製作,飾演一個亦正亦邪的卧底。電視界老臣子如他,像劉姥姥入了大觀園,首先是技術上的創新:全實景拍攝,兩部攝影機同步運作:「這些條件是「革命性」的,過往幾十年香港電視製作,沒人會想過用這些方法,是一種「奢望」。」
更可貴是,資深演員如廖啟智,數十年來首次覺得,「原來工作可以如此享受」。他形容,以前拍劇是在「精神體力極度壓縮」,現在是「有空間給演員入戲」:以前二十集拍兩個月,現在拍半年;以前每日工作十九小時,現在縮減至十二小時,當然,老闆給演員的支票大張了,花在製作的開支上升了:「除了頭幾年入行,慢慢已沒有享受過拍劇,這一次才有番。」怪不得,有人形容無綫叫「舊世界」,王維基開拓了「新世界」。
聽到這裏,筆者感到一陣悲涼,香港演員多年委曲求全,過着比「碼頭工人」更剝削的生活,還有人拿着「自由市場」作藉口,指藝人「自願」被剝削;亦有藝人把這種舊秩序「內化」,揚言感謝大台霸權,才能練就一口流利普通話回應其他電視台訪問。
筆者大學主修心理學,記得一個經典實驗,科學家把狗放在大箱裏,箱子一邊通電,只要狗躍過中間欄柵跳到另一邊,就可以免卻被電刺痛,研究發現,狗會不斷跳躍,即使氣來氣喘,心理依然健康。但若欄柵另一邊也是通電的,意味牠如何努力跳躍,一樣會被懲罰。最恐怖是,有一天,欄柵另一邊不再通電,狗也放棄再跳,只會伏在地上任電流刺痛。簡單說,這隻狗「認命了」。科學家說,人亦一樣,長時間發現努力白費,會產生一種後天養成的自我放棄心態(learned helplessness) ,現在政府的做法,如同關掉了創意工業工作者等待多年後的最後一扇逃生門,把業內最後一線生機也要滅絕。
人味流失希望幻滅
智叔像個智者,一矢中的點出今次事件最令人擔心的事實: 「希望的幻滅」。他承接了王維基所說,香港沒有了公義,卻更透徹地分析,公義或許從來也許沒有,但至少當權者會願意假裝,欺哄我們「有的有的,這世界有希望的」,但今次決定,如同把香港人僅有的希望也要消滅: 「現實就是,無」。
請智叔分析,事件對香港整體社會的啟示。他像老僧入定,苦苦思索,良久才語帶相關地指,這次發牌決策,也反一種「無人味」的管治思維: 「這次結果是,它不需要理會你的感受。」筆者追問,「它」是當權者?智叔沒否認,只慎重地重複:「它不會理會你感受囉。」
慎言的智叔,沒有落力稱許王維基,只是陳述客觀事實:在王維基治下,創作團隊過着較有尊嚴的生活,製作水平提升,藝人有空間可鑽研演技,觀眾多一個選擇。這不過是一個健康的自由市場裏應有的生態,六天之前,政府無情扼殺。智叔回憶,周二晚聽到港視失落牌照,愕然非常:「我腦海裏諗,唔係嘛!」
對於政府不發牌的理據,連兩屆金像獎最佳男配角廖啟智也看不明白蘇錦樑局長 的戲碼。智叔幽默地道:「我真係理解不了,什麼叫一籃子(因素)?個籃幾大,裝什麼也不知道,我怎樣理解?我只是知道,(牌照)沒有。」
最大力量: 關電視
智叔說,不想猜度背後原因,說愈想愈令人難過。自稱懦弱的他說,感到扭轉事態機會渺茫,今天會否上街,他形容自己「思考中」,更有點絕望地說:「一字咁淺嘅嘢,(政府)都做唔到,如果下下要上街才可得到,我寧願不要,你可以說我消極,但消極也是一種抗爭。」他反而認為,關電視是一種可行方法:「既然,大家看到這個現象,就用選擇權去選擇,我覺得最大的力量是「唔睇」……觀眾要醒覺,有些習性我們不一定要堅持。」
兩個新牌電盈和有線 ,不會主攻電視劇,坊間認為,未能改變一台獨大,智叔以寓言故事,形容電視行多年如「死水」,今次選擇性發牌,死水也翻不了波濤:「水唔郁係死水,有嘢郁才是活水,你看死水裏沒可能有太大生機,活水才能養生,生命才可以延續。現在(發兩個牌)只能說是在一潭死水裏,加咗兩滴水,產生了兩個漣漪。」
一場革命需要勇氣
訪問在戶外,由黃昏一直進行到入夜,一陣陣秋風吹來,加上智叔的悲觀看法,令人絕望。我哀問智叔,香港人如何還有希望?智叔忽然小人物上身,推說自己沒責任令香港人有希望。大家靜了片刻,他又於心不忍心,引述港視同事收到噩耗後,發給他的短訊,內容是:「這是一場革命,革命不一定成功;一定成功的革命,便不需要勇氣。」智叔解讀,若大家把這件事看成革命,就知道革命會失敗,會流血,有犧牲,雖然過程難受,但至少「勇於去革命的人,才可貴。」
不少演員擔心得罪「舊有秩序」。智叔笑言,近年已轉向以電影為主,亦已過了「無嘢做唔得」的階段,故不太擔心。這次和王維基以「部頭」形式合作,不獲發牌他最傷心的是作品沒法重見天日。問他是否被大台列入黑名單,智叔笑着問:「我怎知道?但在公開場合,它(無綫)不會訪問你。」
對於香港電視觀眾,智叔有什麼說話要說?這個擅長演譯深沉角色的實力派,還是勸勉大家要內觀,要自省,戒掉對一間電視台的情感依賴:「其實人是需要有感情依附,一路慢慢成長,我們要學會不帶感情,或至少設個界限,做觀眾也是。觀眾好想有感情寄託,奈何有時所託非人,我哋都要有所取捨。」訪問完畢,我們客氣地道別,他一轉身,沿着昏黃的街燈漸行漸遠。我想起《無間道2》 ,智叔飾演的黑道人物,殺人之後,旁邊有人在埋屍,他在荒野裏用口琴吹起一首《Auld Lang Syne》。
***
[後記]
每一次訪問,都擴闊我的眼界.以前我以為,演藝人物在幕前口齒伶俐,幕後他們也應該口甜舌滑.訪問完智叔,令我大跌眼鏡.
我保留了當日訪問的錄音聲帶,教新聞採訪課時會播放節錄給同學聽.智叔在錄音中說話零碎、斷裂、主語欠奉,有時我問一個問題,接着是一片死寂,dead air數十秒,他才老鼠拉龜地回應.談話內容有時抽象,聽得人不明所以.學生聽到智叔的反應,忍不住苦笑,有時皺眉.
我會問同學:「廖啟智不想接受我訪問嗎?不是.」我的觀察是這樣的.從第一通我打給他的電話開始,他的每一個反應都顯示他願意做訪問,但他的開放程度有限,有意識去保護自己的私隱.例如他只把辦公室電話留給我,跟我碰面後握了一次手,握手的力度有一點僵硬(我在課堂上經常跟學生玩握手遊戲,請學生判斷不同力度握手表達了主人翁的甚麼性格).
遇到如此受訪者,採訪風格也要作出配合.由於智叔說話風格簡約,不少意思是由身體語言、語氣傳達,我大膽在文章裡做了一些詮譯和解讀.文章刊出後,有人認為我的書寫太過主觀.完稿後,雖然文章受歡迎,但我的心情仍然忐忑.直至幾天之後遇到一件事,才放下心頭大石.
話說港視不獲發牌後,員工連日在金鐘政府總部公民廣場留守,晚晚舉行集會,不少藝人出席,獨欠廖啟智.直至一個晚上,我在金鐘現場,赫然發現台上發言的正是廖啟智,我忍不住走近台邊.本來站在台上的叔智,在人群中看到我,緩緩地走到我面前,更彎下腰伸出右手,示意邀請我握手.我立即伸手回應,在數以百計的群眾面前,我們握了第二次的手.他一如以往簡約地說了幾個字:「篇文寫得好好」.那一刻,我的滿足感難以言喻.
之後,在台下遇到廖啟智太太陳敏兒.敏兒和她丈夫的性格相反,熱情親切,她捉着我的手,溫柔地說:「文章寫得好呀.」我忍不住說:「最初也擔心,把智叔寫得那麼悲觀會不好.」她答得有權威:「怎會呢?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呀!」我放下心頭大石,跟她說,現在我在大學教學生做記者.她如同媽媽般叮囑我:「現在很多傳媒寫的東西都是假的,你記住,要教導學生,只寫真的東西.」我會好好記住,謝謝你,敏兒.
(照片:明報星期日生活副刊,明報攝影記者陳淑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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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輪滾滾,輾過鬧市霓紅燈照在地上的繁華,晃動的小型客貨車車身印着「文記醬料」的字號,抓着軚盤一雙粗糙及滿佈不少傷痕雙手,或新或舊或星點或刀划,訴說着他的滄桑及經歷,雙手主人將屆七十,半個花白頭髮已禿光的老者。
車上時間顯示已將近午夜十二時,他仍踏着油門,在港九新界來回穿梭,為店鋪送醬去,他是文記的老闆文健佳,人稱文叔。
這樣的日子他幾乎天天如是,從早上六時到廠切料、炒醬、入樽、包裝到送貨,忙上十五六個小時,對一個69歲的老人來說,這不單靠拚勁,還得有過人的意志力。他比任何人都要活得用勁、活得狠辣,如鋼鐵般的硬撐,因這條命經歷的苦辣太多,就像他手中的各種醬料,鹹酸苦辣,五味紛沓,全都封存在他這生命的載體裏──
萬死一生,他的命在槍口下得以倖存過來,把苦辣全都扛下。「我唔認輸呀﹗死人都要撐上去﹗」文叔兇巴巴的說。始後遭逢困境,每能排除萬難,扭轉危局,揮戈返日。以煙火炙燒,煮出一鍋屬於他的百料鍋,不知情者追隨其醬,被一襲濃重奇香所吸引,然而他的故事更曲折跌宕,蕩氣迴腸……
駑鈍之材 刻苦自勵
清晨六時,空氣中仍透着一絲清冷,在灰濛濛的工業區,上班的人潮未現,街道顯得岑寂。在某工業大廈的五樓內,一股濃烈攻鼻的香味正隨着抽風扇的翻動竄出,油煙氣充斥着整個空間,辛辣味道攻得人淚光盈盈。這裏是一家製醬工場,斑駁的牆壁都燻得黑黝黝,油膩污濁,長年累月炮製醬料,這些黑膩油迹,每一道都是歷史痕迹。
機器聲隆隆,來自場內的一兩部機器,五六個人分散於內,矮小微胖的文叔;旁邊是他的妻子文太;紮馬尾的女生是文叔女兒May,遠處還有一兩個男女員工。就只幾口子經營着這裏,分工合作,忙忙碌碌。
「做咩咁早開工?我冇料!惟有將勤補拙,唔怕辛苦,勤力啲當撐自己!」文叔自謙地說。來自廣東寶安的文叔,做的辣椒醬是他祖傳家用配方,煮醬必用好材料。「材料來價都比較貴,我用白色小蝦米,有顏色嗰啲蝦米顏色係後加上去,冇蝦味。我用老甘草、肥身芝麻、細粒皺皮嗰種花生,最重要用呢隻辣椒乾叫『四川辣王』,香濃辣味強,用佢先至夠勁道!」
赴湯蹈辣 爐火純青
大量的四川辣王,連皮帶籽,與蒜頭一同磨碎。他做醬與人不同之處,是部分材料如芝麻、花生、小蝦米先以烘爐烘乾,烘得噴香才磨,香味突出。
炒醬前他大啖喝了整整一支水,走到一個足有半個人高的大桶前,桶底有火爐燒着猛火,煮着內裏的油。「煮油,油溫好重要。保持大火炸,但火又唔能夠太大,辣椒燒燶咗,成鑊油都變苦。」他等油沸起就將辣椒、蒜茸嘩啦嘩啦的倒進去,油一爆,辣味像原子彈般爆出來,攻鼻又刺眼,旁邊人們都立即退避三舍。「唔係人人頂得順㗎!我都要灌水降溫先炒到。」哪怕是煮了半輩子辣醬的老江湖,遇上奪魄勾魂的濃烈辣勁,還是難以招架,被攻得鼻水眼淚全套出來,可見這辣醬是如何橫行霸道。
辣椒也不能一下子全倒進去,這樣很難令油沸起,他逐少倒,不停令油保持沸點,炸到辣椒和蒜茸的水分全部出來。椒香撲鼻而出時,就加入磨碎的芝麻、花生、蝦米、甘草、八角、桂皮等,再放些蝦醬,一炒就炒足三小時,滾油把香與辣通通燒煉出來。旁人光是聞着都陷入狂打噴嚏的尷尬局面。
遍體鱗傷 渾然忘我
文叔依然面不改容,揮動着大鑊鏟不停的攪呀攪!火熊熊猛燒,火舌兇猛地把一鍋烈油煮得滋滋作響,油在滾動,燙熱的辣油小泡如噴泉般彈出,彈至他的手和身,登時紅了一個小點,燙痛難受過後!匯集成他身上手上無數的星點小疤痕──今天好了,明天又添新傷,這點小傷對他來說,已是家常便飯。
他把一門心思只放在煮辣油的節奏上,渾然忘我,直勾勾地盯着鍋裏辣醬的變化。「一定要慢慢嚟,用大火慢慢炒,一路炒要一路攪,等佢唔好黐底,又要留意顏色同氣味變化,見啲辣椒開始由紅變啡就叫得。」
這一下一下的攪動,對這副老骨頭是項考驗,心不老,可畢竟已屆古稀,他漸漸吃力,不得以交付夥計來攪,夥計倦了又換給他接力,如是者換來換去,兩人均汗流浹背。
一爐熊火,燒煉出這個性突出的辣椒醬。不加色素、不下防腐劑,一嗅,香辣味撲面而來。只舀小撮,舌尖傳來驚心動魄的辣,如果能忍受痛苦,後面便是美味了,蒜頭噴香,與芝麻、花生、蝦米、蝦醬等複雜的香味,直如一把無形的鈎,勾住了味蕾,讓人停不下來的上癮。
「我炒呢個醬四十幾年喇!起家都係靠佢架!」文叔感喟。這個醬,承載他窮與富,高山與低谷,與他糾纏半生。往事像空氣中的香辣味,在抽風扇的翻動中,一幕幕閃過……
死裏逃生 拚命地活
50年代,他在寶安出生於地主家庭,從小被定性為走資派、反革命分子等,背景成分不好,被冠上「地主仔」的惡名,他感到無比冤屈,「因父之名」成了被歧視欺侮的對象。
「我細個曾經俾人剝光豬,俾人吊住打。綁喺棵木瓜樹度示眾,人人經過見到,我覺得好醜怪。最慘係打完身上有傷口,就特登用木籤去拮,專揀我傷口痛處去拮,痛到……而家周時發夢都夢見番嗰種痛,痛到扎醒!」文叔猶有餘悸。
他17歲時,更因此被拉去勞改坐牢,判了十年徒刑,牢中遭受囚犯和獄吏的欺壓。他被困在這樣的環境裏,活得很絕望,只要一天在大陸,就看不見未來。「嗰陣身邊好多人同我講,喺鄉下死路一條,出香港仲會有條生路行。」
他不想坐這冤牢,就越獄逃了出來,打算偷渡來港。不料在邊境時被解放軍發現,飆疾追捕,十數隻狼狗被鬆綁亂跑而出,一下追人嗅、嗅草叢,甚至追車,偶而一犬吠影,百犬吠聲,聞者提心吊膽。解放軍聽見犬吠循他的方向去,拉了槍膛。「留喺度一定死!我走俾槍射又係死!但都有機會你射唔中,我仲有生天。」
他把心一橫,就在準備奔竄之際,解放軍已亂槍掃射,子彈嘭嘭嘭亂響,他以為難逃一死。突然有個女子在另一邊叫救命,分散了解放軍的注意力,他得以脫身。只向着看見的一點兒光,拚命地不顧一切逃到香港。「我條命本來係咁多!因為我有一個念頭──要生存落去,個天先加長我條命,到今時今日。」
他常告訴自己,這條命好不容易撿回來,只要有明天,他就拼盡全力活。
頑抗愛拼 遇強愈強
來到香港,他投靠在觀塘做街邊賣魚蛋小販的哥哥,炒這家傳辣醬,用來煮魚蛋。他跟哥哥看檔,有黑社會常在收「陀地」,他眼睜睜看着哥哥和自己捱更抵夜,又走鬼避警察才掙來點錢,黑社會天天搶去生計。終於,黑社會又來要錢,他忍無可忍,拿起牛雜鉸剪衝上前說:「一係你打死我,你打我唔死,一定係你死﹗」他發狠要插死那個黑社會,那人被他一兇腳軟,知道他強蠻如牛,惹不過,從此不敢再來取保護費。
其後他自立門戶,自己推木頭車在街邊賣魚蛋、豬皮,並改良辣醬,將芝麻、花生和小蝦米烘香,才磨碎與辣椒等炒,香味豐盈,自成一家。辣醬香味令他迅速火紅起來,未開檔已有大班客等候,開了檔就不停圍滿了客,魚蛋好賣得天天比人早賣清。
別檔眼紅他,就暗中報警。那年代,警察收黑錢是常事,有個警察特別針對他,一天拉了他四次。「嗰個差佬仲同我講,見我一次拉一次,如果再見到我喺觀塘開檔,就打斷我腳骨。」他怒不可遏,抓起那警察就打,他被告毆打軍裝警員,判了守行為。「嗰次我係留案底,但我都係嬴!至少班差佬以後見到我都唔敢再拉我!」文叔自傲地說。
廉政公署成立後,換了市政人員來拉他,他眼看經常走鬼不是辦法,剛好他存到錢,就立意上鋪。
飛黃騰達 傲睨一切
他開鋪賣老本行魚蛋,連帶他的辣椒醬,惹味誘人,人流如鯽,生意非常好,一個月賺二十萬。因此他陸陸續續開了九間店,這是他的黃金期,間間店都賺大錢,這時他身家暴漲至兩億,買下六七層樓。其中兩層,他用來接濟同鄉。
「我偷渡先可以生存到落嚟。而家到班鄉里偷渡嚟香港,我一定幫。冇地方住我免費畀層樓佢哋住,冇工返就喺我鋪頭做!」
他是過來人,有一顆赤子之心,其中一個同鄉免費一住就八年長,還有他見一些貧苦三餐不繼的,或乞兒等,都叫他們來鋪任吃而不收分文。
生意好,錢賺得容易,「我唔覺得搵錢有咩難度!」他漸漸對事物表現出鄙夷。曾經有個李錦記的夥計,到過他店吃東西,被其辣醬吸引,建議他不如開醬廠賺錢。「我睇唔起做醬,都搵唔到大錢。我同佢講送畀我都唔做!」
他有錢沒地方花,沒地方玩樂,心靈漸空虛,看見行家賭錢很得意,他亦陪着賭,賭股票、買黃金、鋤大d、賭十三張,從玩樂心態,到一步一步沉迷,終於陷了進去。「嗰時就算賭輸咗,啲錢聽日又再搵到番嚟,怕咩?」
97年前他去澳門,一晚輸過一千二百萬,回香港賣了五層樓填債。雖然爛船有三分釘,但他僅餘的資產,到金融風暴、沙士來時,鋪的生意一落千丈,九間店惟有相繼結業,差點連夥計的薪金也沒付清。他一下子跌入谷底,沒錢用,沒工作,連生計都成問題,他成了落難人,幾億身家一下子全被他敗光……
墮甑不顧 向前邁步
「冇晒錢,唔係死。如果係死,就真係乜都冇!我喺鬼門關走出嚟都試過,死唔去,我仲可以全力再做,由頭嚟過!」那時他50來歲,並沒因此而頹廢不振。
有個跟他相識的裝修公司老闆,明知他以前是億萬巨賈,在觀塘赫赫有名,特意請他做擔泥頭,然後到處跟人說文叔落難投靠,有意誇耀。「佢唔係睇低我,係睇得起我,我要多謝佢呀﹗嗰陣好多老細知我背景,冇人請我㗎!我多謝佢肯請我,畀機會我,我先可以翻身!」
他肩膀擔着扁擔,挑起兩筐黃泥,爬上八樓,來來回回,汗涔涔而奔跑。文太見況,忍不住兩淚滂沱。文叔安慰文太道︰「搞成咁係我爛賭,自己攞嚟嘅!大丈夫能屈能伸,冇所謂嘅!只要養到自己同頭家,咩工、咩苦都唔怕捱!」
他不計較別人的眼光,肯捱肯做,那老闆被感動,反而因此看得起他,願意借錢給他去做生意。
他懊悔當年太桀驁不恭,想起李錦記夥計提議他開廠做醬的事,他就拿着這點小本錢,開了醬廠。自己手做辣椒醬、魷魚醬、麵豉醬、xo醬、酸梅醬,共十種。
他認真做醬,腳踏實地,事事親力親為。親自到店鋪及食肆兜售,送醬給人試吃,又在各區開分銷攤位親自坐鎮推銷。逐步去建立,慢慢有了生意,客人又被他的辣椒醬味道吸引住了。如今他不敢怠慢,收到客戶來訂貨,都親自去送貨。他批發給許多雜貨鋪、小超市、分銷檔、酒樓食肆等,像食神韜哥的大榮華酒樓都來幫襯他,更有不少客直接上廠買醬,生意滔滔。
他靠醬由街邊起家,上鋪,結業、到開廠再做醬,起起落落,從谷底再爬起來,又屹立不倒。「起又好,跌又好,做人最緊要有一個念頭、一種態度──我唔會死嘅!」
這是他的人生感悟,心存信念,就可活出生命,是死?也生。
撰文:孟惠良
攝影:陳秉謙
文記醬料
廠地址:新蒲崗大有街2-4號旺景工業大厦5字樓H座
電話:2342 0343
營業時間:星期一至五9am-6pm
銷售點︰文記醬料設流動直銷攤位,詳情請留意香港文記醬料Facebook專頁( http://bit.ly/2K691bc 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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